为何学医②|经常凌晨还在手术台上,不勤劳很难当一个好医生
2023-08-20 16:38:35 来源:澎湃新闻
【编者按】
2023年8月19日,一年一度的中国医师节。
决定学医,意味着什么?
(资料图)
一份看似光鲜的工作?一条漫长艰辛的道路?
近年来,高考和研究生入学考试,医学类专业都是热门之选,录取分数也“水涨船高”。
无数青灯苦读的日夜,总是与时间赛跑、与死神较劲。第六个中国医师节到来之际,澎湃新闻推出特别报道“为何学医”,回望来时路,你找到答案了吗?
2023年8月,赵开军,上海市东方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。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 图
或许和外界普遍的印象有所不同,从医20多年的赵开军越来越觉得,“勤劳”是医生的必备品质,大部分医生并非高收入群体,持之以恒需要职业精神。
赵开军,51岁,上海市东方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、血管组组长,擅长颅内外动脉瘤、夹层动脉瘤、脑血管畸形、脑梗塞等复杂脑血管病的微创治疗。
报考医学专业之于他有几分机缘巧合,一路走下来却是百分百的坚持和努力。
如今,赵开军的病人多是从各地来沪求医的疑难杂症患者,他和搭档两人平均每月进行50台左右的脑血管病手术,“经常凌晨还在手术台上”。
人们对医生常有“高大上”的想象,赵开军不以为然,他眼中医生也是平凡岗位,工作辛苦、压力大、风险高,科研任务也很繁重。由于医学学制长,求学从医之路很漫长,甚至“很坎坷”。
“对外科医生来说,你再善良再聪明,不勤劳很难当好一个好医生。”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,赵开军反复强调这一点,道理很简单,“也许天天有人半夜叫你起来看病人或做手术,一大早你还有门诊或手术,经常是这种工作状态,你能持之以恒地做到吗?”现实,一直在考验医生。
2023年初,赵开军在病房查房。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 图
繁忙:每月50台左右手术
8月中旬,澎湃新闻记者见到赵开军时,他刚忙完手上工作,正在和几名医生围在一起讨论病人状况。桌上放着高高一叠病历,他快速整理下,起身带记者走到隔壁小会议室。
接受采访的前一天晚上,赵开军连做四台手术。由于是“接台”,前面有两个科室结束了手术,下午四、五点他和同事才进入手术室,连续治疗四名患者,手术全部做完已近凌晨。第二天一早,还有多个危重患者的病例探讨。
赵开军查看患者检查报告。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 图
赵开军个头高,身形削瘦。他来自山东泰安,说话方式很直接,如同手里的手术刀。在东方医院南院神经外科,他带领主治医师马继强负责脑血管病,科室还有脑肿瘤、脑外伤、脑积水等其他方向。
“太忙了,人手很少。”赵开军开门见山,“既要做研究,搜集资料,写文章,还要看门诊,更要做手术”,每个病人、每项职责都重要,繁忙是医务工作鲜明的特点。
手术是外科医生最忙最累的事。在东方医院南院,赵开军和马继强两人平均每月进行50台左右的手术。
这个数量有多大?除了门诊、科研,医生平均每个工作日还要安排2台手术。赵开军介绍,通常每周有一个“正台手术日”,这一天从早到晚,他们要进行8-12台手术。
“前段时间有个从台州来的病人,是一名血管畸形患者,那天我们已经做了一天手术,半夜12点多,要再给这名患者这做手术,你说做不做?”赵开军说,当然必须做,加班很正常。他解释,晚上一般不适合做高难度高风险手术,医生只能加倍小心。那天手术做完已是凌晨5点。
上海的外地患者多,赵开军接诊的病人也是这样,“我们95%以上的病人是从外地转诊来的,大多是疑难杂症。”七月一个周末他去查房,病房里患者有从新疆来的、从云南来的、还有来自国外的。有位患者带家属在走廊等他,出院前,想和医生合影留念。
救治过的患者,赵开军印象都很深,他提到一个典型病例。
患者35岁,是一名新疆伊犁的民警,忽然出现头痛、流涎、饮水呛咳、讲话含混不清、肢体无力麻木等症状,当地医院颅脑CTA检查,诊断为椎基底动脉延长扩张症,是一种罕见的疑难杂症,当地没有足够的医疗条件救治。患者年纪轻,家属心里很着急,跑了很多地方看病,最终跋涉4500公里来到上海。
赵开军检查发现,这名患者有明显脑干、颅神经和小脑的压迫症状及颅内压增高,由于个体差异及病症的复杂性,国际上还没有成熟的治疗方法可借鉴。通过多学科会诊,治疗团队设计出一套分期治疗方案:首先闭塞一侧椎动脉,然后二期植入支架。
“手术一旦有偏差,患者以后很可能瘫痪,严重时危及生命。”赵开军非常清楚手术的风险,但这名患者已无法通过保守治疗取得疗效,医生必须采取积极的治疗方案。
2023年8月18日,赵开军和一名河南患者术前谈话。受访者 供图
然而,手术当天,患者血管的形态短时间内再次增粗扩张,局部呈现明显的瘤样突起。此前的方案已不是最佳选择。医生再次术前谈话,评估和权衡,最终决定为患者进行血流导向装置植入术,获得家属同意。
手术前,医生、病人家属都捏把汗,这是一种高风险的国际前沿术式,对医生及围术期管理有很高要求。所幸那天手术很成功,赵开军不无自豪地说,术后患者的头痛、躯体麻木、讲话不清等9个症状明显缓解或消失,精神状态得到改善。
“这名患者回到新疆后,很快重返工作岗位,现在还经常打打篮球。”他说,后来患者多次复查,核磁共振和DSA均显示其扩张的血管已恢复正常。
赵开军说,很多时候外科医生的工作就是这样,“手术量大,且绝大部分是疑难杂症,每一次手术对医生来说都是很大的挑战,压力很大。”
到了周末,除查房、收治外地患者、处置急诊以外,医生要反复术前谈话。手术对每个病人和家庭都是大事,一般要谈很多次,“有的病人带亲戚朋友来谈,甚至有带医生朋友来术前谈话的,直到最终确定手术方案。”他说。
赵开军查房时,和患者及家属合影。受访者 供图
风险:医患关系中的“矛盾”
采访赵开军时,无论从什么问题切入,他下意识会把焦点落在患者身上——哪个病人长期卧床、不会说话;哪个病人疾病缠身3年;哪个病人漏诊了21年,却一直没有明确诊断……许多患者他随口能说出基本情况,叫什么名字,从哪里来。
“赵医生他有一点让我很佩服,就是我们有时候要找几年前的病人,其他人可能要查半天,问到赵医生,他打开微信就找到了,他和大部分病人加了微信。”主治医师马继强告诉记者,这一点曾让他意外,也是他从赵开军身上学到的本领。
“病人加医生微信会有安全感,方便随时询问。”马继强说,“反过来,也给医生增加了工作量。”这是赵开军处理医患关系的一个细节。
赵开军觉得,医患关系仿佛一对相互依存的矛盾:经年累月面对大量来自病患急迫的需求,再坚强的医生也有疲惫的时候;同时,看到病人治愈后,重新回归社会和家庭,流露由衷的喜悦,又消解了这份职业本身的痛苦。
在他看来,再相互信任的医患关系也不得不面对风险。
他提起近期一个病例。2023年上半年有一名39岁的男性患者,反复脑梗塞将近3年,时有肢体无力,时有偏瘫,但多次检查和治疗没有明确诊断。
经过赵开军诊疗,他查出患者有多个血管夹层。血管外观看似完好无损,但内膜撕裂,形成夹层。医生把情况如实告诉患者家属,通常,既可以采取保守治疗,也可以采取手术修复。
但病人和家属很难理解,甚至不太相信。因为做了这么多检查,没有医生诊断出血管不好,为什么到了这里,你确定是血管夹层?
赵开军对记者说,这考验一个医生的经验和良心。“别人没有这样诊断,你凭啥这样诊断?别的医生一直在保守治疗,你为什么要手术?他(患者)还这么年轻,如果出了差错,你可能还要吃官司。”赵开军直言不讳,解释得再清楚,这种疑难手术,风险还是可能让医生置身于困境。
后来,患者及其家属与医生反复讨论后,选择手术治疗。赵开军说,患者术后恢复很好,已重返工作岗位。
“把一个病人救活,帮助病人走出困境,病人会很感谢医生,很尊敬你,你也会感觉特别有成就感。”赵开军说,这感觉很好,也是支撑他坚持从医的重要原因。
2023年8月,一名康复患者送给赵开军的锦旗。 受访者 供图
职业:漫长艰辛的从医路
从医学生到医助,从住院医师、主治医师到主任医师,几乎每个医生都不否认医学专业的漫长和艰辛。这条路有多不好走,赵开军深有体会。
20世纪末,赵开军大学毕业后,曾在山东当地一家医院做过多年基层医生。“很普通的外科医生,做了好多年。”他说,那时每天早上4点起来看书学习,7点去上班,在医院主要做颅脑外伤、骨折、阑尾、疝气、胆囊穿孔这些基本手术。
二十年前基层医院条件简陋,他曾去一家医院支援,严寒的冬季,一台外科手术做完,自己把沾有血渍的铺单、器械清洗干净,消毒、烘干然后打包,为下一台手术做准备,基本没有其他人协助。
值夜班时,他常碰到各种意外。譬如,打架斗殴、骑车摔伤后患者到医院处理伤口,有人可能闹事,有人可能不付钱。无论什么情况,医生首先要处理伤情,同时不得不应对医务之外的事。
1999年有一个重型颅脑外伤的患者入院治疗,伤势很重,大家都感觉生存希望很渺茫,赵开军没放弃,大约一个月的时间,他吃住在医院没回家,白天晚上和患者住在一个病房,全力抢救。一个月后,这个患者终于醒过来了,他却病倒了,“累成了肺炎”。
那个月,是赵开军做基层医生时薪水最高的一次,发了800元。“那时候感觉好多了,加班一个月,工资、奖金加起来拿到最多的一次,平时一个月就是两三百块,一个夜班也就6角钱。”
他一直努力深造,先后去泰安市中心医院、山东省立医院等进修学习,2004年考入遵义医科大学神经外科硕士研究生,2007年又进入上海交大医学院攻读博士。用他的话说,“这一路很坎坷”,但付出得到了回报。
2010年博士毕业后,赵开军进入上海长海医院博士后工作站,在脑血管病中心学习工作了11年。“我所在的治疗组,一年做到800多台左右的手术,”他说,他几乎没休过假,在长海医院11年间,只回了山东老家三次,加起来15天。
赵开军去四川支边时在门诊接待患者。受访者 供图
长时间高强度的训练,让赵开军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,也从助手熬到主诊医师,独立带组收治患者。2021年,他转入上海市东方医院神经外科,职业生涯进入新的阶段。
如今很多人说“医生都很有钱”,赵开军不以为然,他说即使在三甲医院,普通医生的收入也并不高。据第一财经报道,《中国公立医院医生薪酬收入的现状与趋势分析》研究显示,我国主要三级公立医院医生平均实际年收入从2016年的9.57万元增加到2019年的12.22万元。2016~2019年四年间,我国主要三级公立医院医生实际年收入虽略有增加但总体变化不大。
“大概几千块到一万多块吧,可能是中等偏上水平。”马继强有同感,他告诉记者,从毕业到进入岗位,医生头几年收入都不高。马继强本硕读了8年,现在既是东方医院神经外科主治医师,也是同济大学医学院在职博士生。
这名青年医师感叹,“竞争非常激烈,上海的医院要求很高,不光做手术,也要拿课题、发文章,满足所有条件,才能往前走一步。”他说,但也只有不断提升自己,才能在各方面迎来发展。
跟随赵开军这几年,马继强称自己在临床、科研上成长很快。“我没有后悔过学医,辛苦确实是辛苦,但确实是有成就感的。”他说,这个成就感和赵开军所说的一样,“来自于把这个病人的疼痛缓解了,把毛病看好了,就是有成就感的。”
赵开军有时反而觉得对不住马继强。“他跟着我,周末和晚上经常都不回家,住在医院,这么多重病人在医院,他想走也走不了。”赵开军说,医生是这样熬出来的。
还有件事赵开军印象很深。有一次他妻子生病住院,要做手术,那天他也有手术。根据妻子手术的时间,他把自己的手术排在当天最后一台,正好两台同时结束,他可以去照顾妻子。
那天晚上,两台手术同时结束了,赵开军正准备去把妻子抬到病床,结果来了急诊,手术延长到凌晨两点多。他没办法了,打电话请妻子的姐姐来帮忙照顾。
赵开军说,这是职业带来的遗憾。“在家庭中,更多的是家人在照顾医生,别指望医生能照顾家庭。”他不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未来也学医,但会尊重他的选择,“一个家庭有一个医生付出就足够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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